从[寄生虫]看韩国半地下文化
金基婷一家的麻烦始于一场大雨。
那天,他们在一栋豪华别墅里耽搁到很晚,回来时挺夜了,雨下得像用瓢子泼水,管也管不住地整瓢全泼了出来,瀑布一样,便只好冒雨蹚水回家。
刚开始的时候,谁也没察觉出不对劲,直到拐进那条巷子,才发现其实家里比外面好不到哪去。
基婷一家住的是半地下室,顾名思义,就是一半位于地上、一半埋在地下的房屋,仅一扇小窗,且也只露出来一半,高度几乎与室外的地面持平。
大约是临走前没有关窗,雨水混着下水道倒灌出来的屎尿喷涌而进,加之马桶反臭,黑水迸溅,连盖子都合不上,一进门便是快没到肩膀的满室黄汤。
这是电影[寄生虫]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
美术指导名叫李河俊,用实景和木板搭建,拼成了金家四口所居住的半地下室,有斑驳发黄的瓷砖、摇摇欲坠的门窗和蜷缩着蟑螂的发了霉的浴厕。
真奇怪,明明电影是拍不出气味来的。
可当所有人落荒而逃,只有基婷坐在不断涌出黑水的马桶上点烟的时候,我结结实实地闻到了。
然后,在不到一秒钟的镜头里,她冷笑了一下,仿佛在说:毁灭吧,反正也洗不掉了,那种破抹布的味道,地铁车厢的味道,不见天日的穷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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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地下层住房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的韩国。
韩语写作“반지하”,本用于在朝鲜突袭时躲藏避难、寻求自保,后逐渐发展为一种有别于日本和中国台湾的建筑特色,或可说是有利可图的租用空间。
韩国地处东北亚朝鲜半岛南段,三面环海,地势北高南低,东高西低,其中三分之二是山地。
首尔大学博士陈庆德在《联合报》上这样写道:
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偏偏在韩国有大量地下室存在?最简单的诠释,就是从经济上而言,地产商当然要在寸土寸金的首尔,把所有能利用到的土地发挥出最大效应。
的确,既然是山地,那么在建造房屋时深挖一点,将一楼以下改造成半地下室,倒也无可厚非。
韩国MBC记者李容马在《我相信世界可以改变》的“首尔的板屋村”一章中也提到:“那是一九八七年,全州最高的楼是五楼,而且还极为罕见。如果能打造出半地下室,就能赚取更高的租金。”
也就是为什么在韩国大部分影视作品中,有钱人都是住在山坡上的。
比如[寄生虫],金家的儿子给一位住在花园别墅的富家女做家教,每次去都要走一条长长的上坡路。
再如[燃烧],开保时捷的富家子住在山坡上的高级公寓里,“也不像做事的人,总是见人、打电话,干什么不知道,反正就是有钱,谜一样的小伙子。”
相对的,穷人全部住在山脚下,也就是地下室。
按陈庆德发表在《联合报》上的文章所言,“现今韩国人的租屋形式,分屋塔房、下宿、考试院、套房、全额包租和公寓村几个类别,除了屋塔房,不论哪一种,都设有为数不少的半地下房间。”
且屋塔房和半地下室的条件不过半斤八两。
中国人对此类住房的认识,多半来源于朴有天主演的韩剧《屋塔房王世子》,但其真正的居住条件与剧中相差万里。
所谓屋塔房,其实就是天台屋,房租低廉,但冬冷夏热,要支付给房东高昂的冷气费和暖气费。于是大部分人为了省钱,宁肯在房中搭帐篷、睡暖毡。
而韩国冬日里气温低达零下十几度,可见清苦。
去年大火的《今生是第一次》,女主的闺蜜浩朗就是因为买不起房才和男友一直租住在屋塔房里。
《金秘书为何那样》,高贵男表面人模人样,其实为了攒钱买房,连饭都不舍得吃,一套西装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最终被同事发现他住的是屋塔房,还为了省餐费种了一片小番茄。
相对来讲,半地下室的房租会更加便宜一些,但同时缺点也更加明显。
比如考试院,是专门为参加行政考试、外务考试和司法考试的考生准备的,算是个“温习空间”。
这里的半地下室面积一般在22平左右,内设一张床,一套桌椅,有小窗但透光度不高,月租金大概在45万韩元以上,折合人民币约2600块。
不少韩国考生吐槽过,说“考试院完全不是人住的地方,窄得把腿伸开都有困难,隔音也很差”。
下宿也是为学生准备,但比考试院宽敞,且水电全包,Wi-Fi、家具、寝具俱全,还提供早晚餐。
《请回答1994》的主角们住的就是这种房子,真实取景地名叫“新村下宿”,但剧中美化了许多。
新村某房屋中介看了这部剧后吐槽过,“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两层楼式的花园独栋房,带一个非常大的庭院,还仅设了5个房间,食物也颇为丰盛,那个成本算下来,房东根本做慈善事业啦!”
真实情况是,大多数人住的都是下宿的半地下室,每间接近30平,没有个人卫浴,房型也比较老旧,租客极多,一层楼能塞下至少20个租客,很大概率会遇到那种上厕所不掀马桶盖的男生。
至于食物,因为是房东全包,所以每天的菜色其实都差不多,偶尔有肉都算奇迹出现。
月租金倒是比考试院便宜一些,35万以上,折合人民币2200块,但前提是3个月起跳,还要先付一笔300万(约1.7万人民币)的保证金,类似押一付三。
缺点和考试院一样,通风不良,阳光照不进来,不勤看时间的话,常常不知外头是日是夜。
至于套房、全额包租、公寓村,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有点类似于我国的某某家园、某某小区。
不同的是,这种房屋的半地下室非常多,里面还都打上了隔断,分成几个房间来贩售之。空间上比考试院和下宿略微大一些,房租也少一些,当然,缺点也更多,乃至令人无法忍受。
《我相信世界可以改变》一书中,作者这样写道:
上大学后,我和哥哥姐姐一起在距首尔大学十分钟车程的奉天洞坡顶联合住宅区,找了间半地下租屋。当时半地下的房子相当多,在家的时候,能听见行人络绎不绝的脚步声,连棉被也变得湿漉漉。之后建筑法规定,首尔经常淹水的地区不能再建造半地下的房屋,但今天仍有许多。
所以电影[寄生虫]里,金家四口常能听见轰隆的摩托车声和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人对着他们窗户外的电线杆撒尿,因为离得太近,总能喷溅到他们的饭桌。
《씨네21》杂志也做过一项调查,发现韩国的市政建设比较偏向富人,因为富人居住的山坡,排水效果极佳,而庶民居住的公寓村排水量很低。
也就是为什么[寄生虫]里,区区一场雨便能将已找到体面工作、领到足够薪水的金家四口打回原形。
没错,你以为你拎着别人望尘莫及的包包,穿全球限量款的跑鞋,切牛排时将后背挺得笔直,喝红酒时不会在杯口留口红印,你就摆脱了穷人的身份?
差得远呢。
真正的富人不会在雨夜仓皇而逃,只会躺在沙发上看着落地窗外的雨,觉得是开晴天派对的前兆。
所以,在电影里,奉俊昊仅用了一个雨夜便拍出了半地下室与花园别墅的差别。
还有哪一类人能忍受那样的地下室,与蟑螂、老鼠同吃同寝,终其一生只能看见路人的下半身?
穷人。
这不是奉俊昊第一次表达阶级落差,早在他的处女作[绑架门口狗]里,就已经有了住地下室的镜头。
类似的还有《请回答1988》,女主德善一家住在半地下,相当于狗焕家的车库。
一次,德善的弟弟余晖为了赚外快,在学校办“一日茶座”,被请家长。爸爸得知以后,并不难过,反而很能理解儿子这么做的理由。可当听到同学们管余晖叫“半地下”的时候,他突然难过起来。
因为住在半地下而遭到嘲笑,这类人在韩国被归纳为“住屋贫穷层”,有近50万,占青年人口的两成。
且这些住户并不仅仅限于普通上班族,还有最近反响不错的Jannabi组合主唱崔政勋,以及FTLsland乐队的崔敏焕和女团LABOUM成员金律喜夫妇。
在台上,崔政勋是充满热情的音乐人,在台下,却是住在半地下五年、用翻盖手机、一直借隔壁健身房上厕所的流浪歌手。
而直到崔敏焕带着妻子金律喜参加真人秀《做家务的男人》,观众才知道,原来他们也住在半地下层,屋里摆满了家具,还躺着个仅6个月大的宝宝。
因为此,陈庆德在《韩国租屋文化》中不无讽刺地写道,“首尔市长朴元淳曾自诩为首位福利市长,主张’首尔要让人人住得起’政策,迄今,社会住宅扩建到23万户左右,该不会全是半地下吧?”
且根据当地报道,韩国境内的公寓式住屋,房价呈逐年上升趋势,尤其以首尔繁华的江南区、江东区涨幅最高,分别是0.08%和0.1%。
长此以往,会不会连半地下都没人住得起呢?
更令人绝望的是,放眼望去,住不起房的又何止是韩国人呢?
我国香港有一种笼屋,是用铁丝网包围的床位,也叫鸽笼,如此隔开,58平的空间可塞下19个人。
烟气、汗味与泡面味混杂,为免有虱,不能睡床褥,只能垫竹席、铺帆布,没有煮饭设备,只有一个桶用来洗衣。空间阴暗压抑,人人卑躬屈膝。
还有一种“劏房”,“劏”是粤语,意思是剖开,常用于宰杀动物,“劏房”就是把普通住宅分割成几个独立小空间出租,人均居住面积仅5.7平,与香港惩教署监狱的面积相仿,有的甚至不及。
[一念无明]里,余文乐饰演的阿东出院以后,就住在父亲曾志伟租来的劏房中,基本上一进门就是床,从床到墙大约只能迈出两步。
环境逼仄、压抑,令人喘不过气,久而久之,患有躁郁症的阿东开始瘫在床上,不肯下地,邻居说,是他的心变得和这劏房一样了,没有空间。
而北京,据说连井盖底下都住着人。
木卫二在给[寄生虫]的影评中写道,2012年北京特大暴雨那天,有住在立交桥下的流浪者被积水淹死,还有不少居民“发现小区冒出来许多平时看不见的人,还多出来一些奇怪的被单晾晒”。
原来在地下室里,真的住了上百万人。
像极了[寄生虫]那个雨夜,穷人从被倒灌的地下室涌出,推车的推车,泼水的泼水,发现是徒劳后,便什么也顾不得,匆忙拿一些必需品仓皇而逃。
可那种抱头鼠窜的样子,哪像穷人,分明是蟑螂。
算了,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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